山高水长是徽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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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唐模村,许承尧的故居不能不去。
他是清朝末代翰林,更是一位真正的徽州文化大师,所撰《歙事闲谭》,涉及徽歙一带世风、山川、田园、村庄、掌故、轶闻……堪为徽学研究的开山之作。
其中卷十八《越黄门郡志略》云:
“徽之为郡,在山岭川谷崎岖之中,东有大鄣山之固,西有浙岭之塞,南有江滩之险,北有黄山之厄。即山为城,因溪为隍。百城襟带,三面距江。地势斗绝,山川雄深。自睦至歙,皆鸟道萦纡。两旁峭壁,仅通单车……”
许氏笔下,徽州四周皆崇山峻岭,环峙列布,交通极为不便。村落田园,亦有在“蓝天与白云交际”的地方,或称“云走璜尖”,一条“徽州天路”,连起了多少村庄……
一位朋友,作为坚守乡村的教师,家住长陔岭的大山里。十几年前,我去看他,从绍濂开始,一路向上,过了岭口村,人与车便钻进了深山的褶皱里,盘桓、周旋,不断攀援新高度。一个个村子像被一只巨大的手从空中用力抛甩在壑底。目光所及,如同积木。
快到时,他来电话,让我务必在山脚下的小卖铺里替他买两包烟,我甚是不解。他家在半山腰,要几百级窄窄曲折的台阶走上去。一路攀登,气喘吁吁;但见陡峭的山边开出的一块块巴掌大的地。上面种的就是几棵青菜、半垄红薯、几把葱蒜。世世代代的山里人,靠山吃山,日子的艰辛可想而知。
朋友接过代买的烟,连声说谢谢,替他省了一个小时时间。他烟瘾极大,有一次半夜发作起来,居然摸黑到山下去“嘭嘭”打店家门。真难想象这月黑风高之夜,他是怎么上上下下的?我们感叹山高路险,生活不易。朋友笑笑:往里去的蜈蚣岭一带才是真正的大山呢!
朋友家在杀年猪。猪嚎叫声声,在山谷里回荡。山对面有一户人家,隔着几十米,朋友招呼中午来吃年猪饭。那边一个汉子回应着,说着就拎着一瓶酒,带着老婆孩子出来了。门无须锁的,大大地敞开着。我奇怪这么早就动身了,朋友说:你以为是城里这栋楼到那栋楼啊?这一下一上,在山里差不多要走两个钟头呢!
我感叹不已。
峰峦重重,连绵起伏。在战火纷飞、山河板荡的年代,徽州成了一个天然的避难所。黄山、天目山、白际山、五龙山这四大山脉,构筑了一方安宁静谧的世外桃源。“永嘉之乱”“安史之乱”“靖康之乱”,三次衣冠南渡,扶老携幼,中原的世家望族纷纷迁徙而入,多少高贵的种子,撒落在这一片青山绿水间。斗转星移,他们中间很多人,不再是洒脱倜傥,谈笑挥洒的士子,而变为胼手胝足,躬耕陇亩的庄稼人;那些慕悦风雅的故事,飘飘忽忽,渐去渐散,终衍化为遥远的、模糊不清的传说。
不曾湮失的,是聚族而居的传统,还有维系它的祠堂、家(族)谱、牌坊……山岭的横切竖割,土地的狭仄与破碎的地理环境,造就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村庄,使得宗族聚居成为必须而且可能。如唐模许氏、龙川胡氏、棠樾鲍氏、郑村郑氏、雄村曹氏、潭渡黄氏……一个姓氏,就是一支血脉;一支血脉,就是一个宗族;一个宗族,就是一个村落。清代徽州人赵吉士在《寄园寄所寄》中云:“新安各姓聚族而居,绝无他姓搀入者,其风最为近古。千年之冢,不动一抔;千丁之族,未尝散处;千载之谱,丝毫不紊。”
大山是徽州人的骨骼:内敛、沉稳、俭朴、坚忍、保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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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说,大山造就了徽州的前生;那么,河流则改变了徽州的今世。
一段时间里,我不理解为何把歙县一多半的地方都称为“南乡”,包括东北方向上的一些乡村。其实,它是一个区域而非单纯的地理方位概念。
过去,在一些人看来,南乡就是徽州的“大西北”,崇山峻岭,恶谷穷峦。说起南乡人,口气很是不屑:吃腌菜苞芦粿的。
南乡不少地方以前确实很苦。我曾几次行走在蜈蚣岭一带,倘若没有公路,你可能一辈子都会被困厄在大山深处,成为一个今生今世没见过汽车是啥模样的乡民。很为震撼的是那层层叠叠的石砌梯地,把大山变成了仿佛可拾级而上的台阶。之所以称为“梯地”而不为“田”,实在是石砌里的地太袖珍,太狭促,谓之方寸一点不夸张!
“一年有点收,二年顺水流,三年露石头”,松脂点灯,辣椒当盐,苦不堪言。南乡人之前的坚忍不拔可见一斑。
原因是不言而喻的:缺水!
其实,“南乡”按水、旱两路又分为“水南”“旱南”。“水南”与水相向而行,一条江牵拉着两岸的村庄,一路向东南绵延百里。三潭的枇杷、街口的柑橘,还有“打不完的漳潭鱼、听不完的绵潭戏、砍不完的九砂柴”,“旱南”是不可同日而语的!
这条江就是新安江。
岂止是水南,它哺育的是整个徽州,它是徽州的母亲河。
打开古徽州的水文地图,这块不大的土地上密密麻麻分布着数不清的河流,其中十公里长的有近八十条,除了少数几条外,都属于新安江水系。它的正源在休宁县六股尖的崇山峻岭里。当你看见一滴滴晶莹的水珠从湿漉漉的岩壁上和草丛里慢慢地渗出,悄无声息地汇聚,渐成一条条如蚯蚓一样的细流,很难想象经过数百里的跌宕曲折前行奔腾,九九归一,终汇一脉,最后成为“卷起千堆雪”的钱塘大潮。
这就是水的力量与性格。
这条流淌在黄山白岳间的河流,清纯绝美,丽质秀逸。历代文人墨客留下诗篇无数:
洞澈随清浅,皎镜无冬春。
千仞写乔树,万丈见游鳞。
沧浪有时浊,清济涸无津。
岂若乘斯去,俯映石磷磷。
(南朝 沈约《新安江至清浅深见底贻京邑同好》)
深潭与浅滩,万转出新安。
人远禽鱼静,山空水木寒。
啸起青蘋末,吟瞩白云端。
即事遂幽赏,何必挂儒冠。
(唐 孟云卿《新安江上寄处士》)
新安江水碧悠悠,
两岸人家散若舟。
几夜屯溪桥下梦,
断肠春色似扬州。
(郁达夫《屯溪夜泊》)
词章华美,写尽了它的卓然丰姿;浪漫的诗人恐怕还不能理解,新安江对徽州的意义,更重要的它是一条“民生”之江、财富之江、开放之江,它是这块土地的血脉,它成就了徽州的辉煌。
青山隐隐,水路迢迢,篙撑桨摇,帆樯穿梭。舟能载人,亦能载物,运出了茶叶、木材(多以扎排顺流而下)、生漆以及各种山货;溯流运进的则是粮食、布匹、南北货、五金铁器……
徽州人渐渐成了气候,也有了一些大致的分工:歙县人多从事盐业买卖,如清代两淮盐务八大总商,歙人总占四位;休宁人典当商居多;木商是婺源人;绩溪则有“徽厨之乡”的称誉……
徽商做得最大、也最成功的,当然是盐的生意。明清以来,“海内十分宝,徽商藏三分”,连皇帝都要刮目相看。巨额的财富,催生了江南一带城市繁华竞逐、纸醉金迷,亦造就了徽州本土令人叹为观止的奢华。
欲识金银气,多从黄白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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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为一个水系,新安江支撑起了整个徽州。
这里的诸多村镇,多与水相关;它们的名字,连系着溪、湖、渡、潭、川、口……富庶的聚落地,也大多在新安江畔:溪口、五城、渔亭、兰渡、万安、潜口、西溪南、雄村、渔梁、深渡……
新安江给徽州带来了运道与财富,徽州人对水是心存感激和眷恋的,即便是对它的枝节末梢,也丝毫怠慢不得,譬如村口一条潺潺淌过的小溪。
于是就有了水口。
水口营造得很美。流水、廊桥、树林、亭阁、庙宇,一条青石板路曲曲折折蜿蜒远方……关乎风水,钟灵毓秀,美不胜收。不仅承载着村落入口界定、防卫、休闲诸功能,更是乡村命运前程的一种精神象征与文化寄托。
对水匠心独具的运用,当属宏村了。
整个村庄的选址、规划、布局,都与水息息相关,从而抵达“科学与诗意最完美的结合”。水接小溪上游,近一米宽的水渠,利用天然的地势落差,如“牛肠”一样将汩汩清水送到各家各户,然后流入“牛胃”的月塘和“牛肚”的南湖,最后流回溪水下游,形成一个绝妙的生态循环。
设计者是一个叫何可达的风水先生,他花了差不多十年的时间,仔仔细细勘察了宏村及周边的山山水水,认定这个村落应是一个卧牛的形态。
于是,宏村的日子就是水做的了。
有人说,当年徽州一个好的风水先生,如同今天很专业的规划设计师。
湖光山色,水波桥影。村中街巷蜿蜒曲折,一栋栋古宅老屋鳞次栉比,马头墙层层叠叠,庭院深深几许,花圃、鱼池、假山应有尽有;正厅里悬挂楹联:得山水情其人多寿,饶诗书气有子必贤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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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安江在很大程度上成全了独特的徽州文化。
文明都是在水边发生的。水,孕育着文明,同样界别着文明。
黄河文明与长江文明同属于中华文明,它们在气质风骨上的差异也是显而易见的。
人们通常把安徽划分为淮河文化、皖江文化、徽州文化三个文化圈;同样是水,淮河、长江与新安江对所在流域的影响作用是截然不同的。也正是因为这三条江河,让安徽文化如此南北迥异,多姿多彩。
有人戏言:安徽是个“散装的省”。
记得第一次在淮河及其支流行走,震撼我的是大平原的辽阔广垠,一望无际,麦浪涌天,就这样一直走下去,何时才能走到田边地头啊?大地上曾经金戈铁马,烽火狼烟,历史的天空上,浮现着英雄的面容。
是一块令人胸襟大开,血脉偾张的土地!
我喜欢读许辉先生《淮河》系列的散文,麦月里,风摇曳着金色的麦浪,麦香扑面而来,令人陶醉;一种自然、质朴、不动声色的诗意总在我还是比较陌生的远方漾荡。
这种陌生非审美而是文化上的。
皖江与徽州,同为文化底蕴深厚之地,孕育了陈独秀、胡适这样的新文化运动领袖人物,二者思维与行为方式却是大相径庭。一个激烈、一个温和;一个血性,一个文雅;一个为主义奋不顾身,一个为问题孜孜以求;一个“酒旗风暖少年狂”,一个“我自山中来,带着兰花香”。
……
刘文典这样个性张扬的校长,海子这样浪漫(抑郁)的诗人,在徽州会出现吗?
如此的徽州的山水形胜,使徽州比较容易地成为一个独立的地域单元。在这个单元里,有着人才的积累与财富的堆积,由此催动着文化的兴盛一发而不可收:新安理学、新安朴学、新安医学、新安画派、徽砚、徽墨、徽菜、徽剧、徽州三雕……林林总总,争奇斗艳,目不暇接。在枝繁叶茂的中华文化大树上,亦能一枝独秀,风姿卓然。
在这块山重水复的地域,风土人情有相当高的趋同性。譬如徽派建筑的元素:白墙黑瓦、马头墙、雕梁画栋、天井厅堂……当年徽商鼎盛时,在歙、休、黟、绩诸县,举目可见“乡村如星列棋布,凡五里十里,遥望粉墙矗矗,鸳瓦鳞鳞,棹楔峥峥,鸱吻耸拔,宛如城郭,殊足观也。”即便今天大多已是颓墙断垣,残瓦朽梁,亦可撩起日渐湮灭的旧梦遗痕。
徽州文化是山水文化,徽州人是山水性格。
既内敛,又开放;
既沉稳,又灵动;
既恭让、又倨傲;
既顺从、又执着;
既拙滞,又智慧。
徽州的山灵秀葱郁,谈不上雄浑莽苍;新安江终归不是大江大河,亦无携浪裹涛一泻千里的磅礴气势;它是朝着大海的方向奔去的,但最后并没有与大海直接拥抱。当外面的世界已大潮澎湃时,它依然在大山中蜿蜒,把生命的进程更多地辗转在“桃花源里”。
此时,在苍茫的大海上,有人驾舟搏风击浪,用指南针校正方向,去掠取新的财富,去发现未来的生存空间;我们的先人,正揣着罗盘,神闲气定地踏遍故乡的青山,为自己与子孙,寻觅一块退守的风水宝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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徜徉在雄村“四水归堂”“五岳朝天”的民居里,穿行于幽深曲折的巷陌中,确实能感到它昔日朱紫盈门、世代簪缨的辉煌。正是这里的曹氏宗族,把徽商“经商、读书、做官”的这一系统工程推向了极致。
宰相故里,父子尚书。
村中有竹山书院,书院正壁有一副对联:竹解心虚,学然后知不足;山由篑进,为则必要其成。上联关乎做人,谦虚谨慎;下联意在做事,勤勉细致。
这些年,每到一处书院,我都留心里面的各种对联,它们,最能反映这个书院乃至这方水土的魂魄。
普天下众多的书院、学府,恐怕没有哪一家敢像岳麓书院,在大门口挂起这样的对子:惟楚有材,于斯为盛。自信中透出几多傲气。风云际会,人才辈出,湖湘为天下瞻目。诚如一位时贤所言:整个一个清代,那些需要费脑子的事情,被这个山间庭院吞吐得差不多了。
而东林书院的“风声雨声读书声,声声入耳;家事国事天下事,事事关心”在天下传诵数百年。尽管近年学界对东林党人在晚明的地位作用颇有争议,而这副对联,确实把儒家读书人入世担当的家国情怀表达得淋漓尽致。
竹山书院的对联则道出了徽州人的气度与格局,人格的基本框架,做人处事所要抵达的至境。
对联为曹文埴所撰,其持家、治学、处世的理念充分反映在这副对联里。
终究是家族自己人读书的地方,可以说一些悄悄的“私房话”。
他官至户部尚书,子曹振镛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。考取进士为官后,深得乾隆宠幸。嘉庆时更是一路扶摇。道光即位后,又任命他为武英殿大学士,军机大臣兼上书房总师傅,并在内宫悬挂其画像,位列群臣之首。
清代官场党同伐异,“你方唱罢我登场”,他居然在位五十四年,历经三朝,荣衔不断,可见功夫之深。
这便是当年徽州人在官场上的楷模。这种示范效应也深深地渗透到民间,潜移默化为做人处事的模板进而定格为人生的价值取向,成为一种带有相当普遍意义的气质与习性。
俱往矣!
斗转星移,时光荏苒,在这守正创新砥砺前行的时代,这块古老的土地,如何再攀辉煌的巅峰?
创意黄山,美在徽州,这是一篇大手笔的文章。
需要一种精神,既与山水相连,根植于传统的土壤;又一往无前地奔向海阔天空,拥抱美好的未来。
让我们再一次吟诵南宋诗人杨万里的这首七言绝句:
万山不许一溪奔,
拦得溪声日夜喧。
到得前头山脚尽,
堂堂溪水出前村。
新闻投稿邮箱:hszxbjb@163.com 编辑:王婧 二审:徐海生 终审:吴顺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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